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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观园的春色浓得化不开,连风都带着甜腻的花香。贾宝玉却像一尾离水的鱼,恹恹地游荡在锦绣堆里。那些珠围翠绕的姐姐妹妹,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他刚被父亲贾政考问过功课,那些“仕途经济”的酸腐气还堵在胸口,闷得他透不过气。直到转过沁芳闸桥,望见潇湘馆森森翠竹掩映的茜纱窗,那口浊气才缓缓吐出。唯有这里,唯有那窗内病骨支离的人,能容下他这颗格格不入的心。
他厌恶“禄蠹”二字,如同厌恶附骨之疽。偏生周遭所有人,从父亲严厉的鞭笞到宝钗姐姐温和的规劝,甚至史湘云爽直的快语,都在推着他走上那条金光大道。只有黛玉,唯有黛玉。她父亲林如海是堂堂探花郎,书香浸透骨髓,可她从不曾用那些“蟾宫折桂”“光宗耀祖”的套话来烦他。她清亮的眸子里,盛得下他所有的离经叛道,甚至带着一丝了然于心的悲悯。这份无声的懂得,是荒原里唯一的泉眼,滋养着他日渐枯竭的灵魂。
他们之间的情愫,是在那些被世人视为“淫词艳曲”的字句里悄悄萌发的。共读《西厢》时,桃花簌簌落在书页上,他一句“我就是个‘多愁多病身’,你就是那‘倾国倾城貌’”,惹得她又羞又恼,那含嗔带怒的眉眼,却像火星溅进他心底的干柴。后来,在蜂腰桥畔的蔷薇架下,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那团炽热的岩浆,冲口而出的“你放心”三个字,简单到极致,却重逾千钧,道尽了他所有不能言、不敢言的生死相许。他被打得皮开肉绽,昏沉中遣晴雯送去两块半新不旧的素帕——没有一字,却比万语千言更灼烫。黛玉含泪题诗其上,那些墨痕,是他们以血泪刻下的盟誓印章。
这府邸雕梁画栋,处处锦绣,却处处是戏台。人人戴着面具,说着漂亮话,行着规矩礼。只有黛玉,是这虚浮世界里唯一的“真”。她从不掩饰她的尖刻、她的敏感、她的小性儿,甚至她的病弱。她不像宝钗,能将所有人情世故都熨帖得滴水不漏。宝钗的笑容是精心描绘的工笔画,无可挑剔,却少了几分生气;黛玉的喜怒哀乐,则是淋漓泼墨的写意,带着生命的粗粝与鲜活。宝玉痴痴地恋着她,恋的便是这未经雕琢的本真,如同恋着浊世里最后一片未被玷污的琉璃净土。
他确乎常被目为“多情”种子,对园中女儿多有怜惜。对宝钗,是敬重其端方,欣赏其博学;对湘云,是喜爱其爽朗,心疼其孤苦。然而,那终究是月光照在湖面上的粼粼碎影,是“意绵绵静日玉生香”的片刻暖意,是“幸生来,英豪阔大宽宏量”的由衷赞叹。它们或许明亮,却无法与心中那轮唯一的太阳争辉。唯有对黛玉,那感情是焚心的烈焰,是蚀骨的相思,是灵魂与灵魂在万丈红尘中的彼此辨认和紧紧缠绕。这份情,早已超越了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,也超越了高山流水的知己情谊,它燃烧着纯粹的爱欲与绝望的宿命感。
家族如沉重的巨轮碾过个人的痴念。最终,他披上大红吉服,迎娶了众人眼中“金玉良缘”的宝姐姐。洞房花烛,红烛高烧,映着宝钗端庄娴静的侧脸。他坐在那里,像一个被抽空了魂魄的木偶。喧嚣褪去,夜深人静,那蚀骨的思念便如藤蔓般缠绕上来。他望向窗外,潇湘馆的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。恍惚间,仿佛又看到竹影摇曳的窗下,那个伶仃的身影在咳嗽,在焚稿,在低吟着“冷月葬花魂”。心口骤然剧痛,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肉。即便红绡帐暖,即便举案齐眉,那个葬花人,那个泪尽而亡的潇湘妃子,才是他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唯一烙印。这世间万紫千红,唯有那一抹清冷的竹影,是他穷尽一生也渡不过的劫。
宝玉在恍惚中,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咳嗽声,他猛地起身,不顾宝钗的惊呼声,朝着窗外奔去。那声音仿佛从潇湘馆传来,他跌跌撞撞地跑着,却发现潇湘馆早已人去楼空,只剩满地残花。
突然,一阵烟雾弥漫,待烟雾散去,黛玉竟站在他面前。她还是那般柔弱,眉眼间却带着一丝哀怨。宝玉激动地伸手去抓她,却扑了个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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